董建华,1918-2001,上海青浦人,中国工程院院士,国医大师,著名中医学家。在中医方面的造诣尤以对脾胃病的研究最为有名。主要学术著作:《中医疑难病例分析》《中医内科学》《伤寒论释义》《温热病讲义》《临证治验》等多部专著。 据我初步调查,当前在中医内科临床上,运用补法的,占医门八法的百分之五十以上。一是因为补药为病者所喜服;二是因为补法为医者所喜用。 补法用之恰当,确可使病家恢复健康,这是符合“虚则补之”的原则的。 但是也常常碰到某些病家吃了补养药,不但对身体无益,反而感到不舒服,甚至使病情加重。这种情况叫做误用。 补法的误用大致有这样两种:一不当补而补;二补之不当。 一、不当补而补 不是虚证而用补药,或虚人邪浊尚盛不能运用补法而补之,均属不当补而补之的范畴。具体地讲,有这样几种情况: 1、“大实见虚候” 病属实证而出现某些虚证的症状,误认为虚证而用补法。 如临床上有些热性病,积热在中,脉象反而细涩,神昏体倦,甚至憎寒振憟,欲盖衣被,很象虚寒证,但同时伴有唇焦口燥,便秘尿赤等候。 这与真虚是有根本区别的。此病本应用白虎承气清热通下之剂,若误投补益之剂,药用人参、附子等品,犹似火上添油,当然为害不浅。 2、体虚受邪 病者平日体质素弱,又感外邪,邪势方盛,高烧不退。本当应先清解(或疏解)祛邪,然后再行补虚。若医者不分轻重缓急,标本先后,用参芪骤然补之,结果事与愿违,“闭门留寇,助长病邪”,致使热象更高,胸腹闷满,神烦不安,甚则昏狂谵语,病症更重。 3、痰浊素重 痰湿之生,常由肺脾气虚引起,但痰湿均为浊邪,往往对脏腑功能的正常活动起障碍作用。 痰湿壅盛,充斥体内,可以出现各种症状:咳嗽痰多,喘急胸闷,精神疲倦,头晕目花。有些精神病,中医认为是痰浊阻滞 (痰蒙心包)引起的。 痰浊为病虽然是肺虚脾虚产生的,但治疗此病,亦不能骤用补法补药,必须先化痰逐湿以祛邪,然后再用补法,以防止痰湿之再生。若补之太早,非但不能复正,反而使痰湿胶结不化,日久难愈。 上面三种情况,前一种是属于不虚而补;后二种是属于虚不受补。在临床上有很多病人是虚不受补的。例如肾阳虚损及脾阳虚的病者,伴有局部或全身浮肿的,亦不能一开始就用补药。若误投补药,则会越补病情越重 二、补之不当 前人认为运用补法补药,应当“分气血,辨寒热,知开阖,分缓急,别脏腑”。 如果气血不分,寒热不辨,主次不分,五脏不别,乱补一通,或者重虚轻补,轻虚重补,诸如此类,补之不当,即使补了,对病情也是没有什么好处的。 补之不当临床上常见的也有这样几种情况: 1、气血不分 气虚补血,血虚补气,阴虚补阳,阳虚补阴,这都是属于气血不分,阴阳不辨,乱补一通的范畴。 气虚补血,血虚补气,这同补血药中加一些补气药,补气药中加一些补血药是根本不同的。阴虚补阳,阳虚补阴,这同阴中求阳,阳中求阴也是有本质区别的。 气为血帅,血为气母,阴阳互根,气与血,阴与阳,它们二者之间,有着十分密切的内在联系,是不能截然分开的,但是又不能把二者混为一谈。气虚有气虚的证状,血虚有血虚的特点,气虚补气,血虚补血,都各有侧重的一面。 以阳虚为例,如临床有些心脏病之属于阳虚者,阳虚者其阴必偏盛,所以常出现心慌气短,大汗出,甚则四肢厥冷,舌质淡、苔薄白,脉见虚大,或有结代等症。此时心阳式微,即有阳亡厥脱之变,理当重用参、附、桂、姜等药,以益气回阳为急,若医者不补其阳而误补其阴,就会导致过甚之阴,而“重竭其阳”,反使阳虚加重。 同样道理,临床亦常遇见一些心脏病患者表现为阴虚的,阴虚者阳必偏盛,因此,出现症状与上面阳虚者不同,而见心悸烦乱,面赤颧红,口燥舌绛,脉象细数等症,此乃心阴为火所灼,水火失于既济,真阴枯竭在即,理当重用生地、元参、丹参、麦冬、丹皮、芍药、生牡蛎、龟板、地骨皮等滋阴潜阳、凉营除烦为急,若医者不补其阴而误补其阳,岂不等于火上浇油,必然会使阳气更旺,阴虚更甚,越补病情越重。 由此说明,运用补法必须辨明气血、阴阳、盛衰,实为治疗中之关键。 另外,气虚补气,用四君子汤主之,还必须了解《内经》上讲的“少火生气”的道理。在补气药中辅佐一些助火之品,如在人参、黄芪、白术、炙甘草等补气药中,加入少量的肉桂或姜、附,这对气虚的康复有很大的帮助。 当然,我们不能否认气虚补气在治疗上的应有作用,但临床确实也常碰到一些慢性疾患,如老年性慢性支气管哮喘并发肺气肿的病人,长期呼吸困难,喘咳不已,由于肺气耗散过极,形体日瘦,卧床不起,久则母病及子,影响肾气亏虚,命门火衰,无权温煦摄纳,而单用补气定喘药是无效的,在这种情况下,我常在补气定喘药物中(即人参、黄芪、五味子、冬虫草、沉香、苏子、杏仁、紫石英……)加入少量肉桂、附子温肾之品,往往收到良好效果。 无数临床实践证明,应用这种方法,能使病情迅速缓解,个别患者在万分痛苦的情况下,用三、五剂后,呼吸困难与喘咳明显减轻,畏寒怕风汗出等症很快消除,精神逐渐转佳,食欲亦渐增多,所以“少火生气”之法,如能运用合拍,依据临床验证,确有实践意义。 其它如慢性脾虚泄泻、重症肌无力等病,同样可用此法治疗而获得较好效果。 但事物往往总是一分为二的,我们又根据“气有余便是火”与“壮火食气”的理论,认为补火一法,也不宜久用,原因何在呢? 因过盛之火,亦可使人体气血阴阳失去调节与平衡而发生其他病变。 所以,如果在补气中加入大量肉桂、附子、干姜等温热药,有余之火非但不能达到生气的目的,反过来还会伤气。为此,在采用此法时,必须掌握病机,用药合乎法度,才能起到事半功倍之效,不然亦会产生相反的作用。 再说血虚补血用四物汤主之,又要弄清病者是血热还是血寒。若是血热,应在四物汤中加丹皮、黄芩,兼清其热;若是血寒,则应在四物汤中加肉桂、干姜,温经养血以和之。 此外,血虚补血,根据“气为血帅”之说,是不是一定要在补血药中加补气药才能取效,对这个问题,要看临床病情轻重而定。 若一般性的血虚,单用补血药亦能奏效。如果失血过多,导致严重贫血,例如再生障碍性贫血或妇女子宫功能性出血等病症,临床出现面色㿠白,心悸乏力,衄血或经血量多不止,头晕眼花等,长期服用补血药而无明显效果者,此时,必须在用大量滋阴养血药中(即当归、熟地、阿胶、白芍、龟板、鳖甲、牡蛎……),加入人参、黄芪、白术等补气之品,其疗效确实显著。 它的药物作用,归纳起来有三:一有助生化之源;二能使血液再生;三补气可以摄血。所以“气为血帅”体现于临床实践,有它一定的科学性。 以上说明气血不分,寒热不辨,阴阳不别,补之不当,不但不能补其正气,而且还会使阴阳失调加剧,损害正常机能,使病情恶化。 所以一定要强调辨证施治,对证下药,气血不能混淆,阴阳不能颠倒。只有这样,才能收到良好疗效。 2、不知开阖 “阖”是指补法,“开”是指泻法。补法主要用于虚证,泻法主要用于实证。 《内经》上说:“实则泻之,虚则补之”。《难经》上说:“虚则补其母,实则泻其子”。 补法与泻法是中医治疗上的两个重要方法。古人强调“知开阖”,其意就是要知道补与泻二者之间的辩证关系,把补与泻有机地结合起来,做到补中有泻。 所谓补中有泻,就是在扶正之中兼以祛邪。因而前人在运用补药时,根据证情常常加入一二味泻药,以防补之太过而造成其他的病变。 例如:在参芪中加陈皮以开之,四君子汤入茯苓以泻之,六味地黄丸中用泽泻、茯苓、丹皮以导之清之;又如积术丸消补并行,人参白虎汤清补兼顾,如此等等,都是取补泻结合之意。 可是,有时医者运用补法时,不了解“开阖”的这种辩证关系,不明白“知开阖”的重要性,只补不泻,益气则壅滞,养血则滋腻,致使增加了脾胃的负担,损害了脾胃的功能。 “胃气一败,百药难施”。不管吃多少补药补品也是无济于事的。因为脾胃为后天之本,中医在治病整个过程中,不管治什么病,首先要考虑到胃气之有无。 如果患者病重能进饮食,说明胃气未败,尚有生机。反之,水饮难入,病情虽轻,预后不良。 所以古人把胃气有无,看作为病情转归及预后好坏的依据,是有一定道理的。并在临床错综复杂的病变中,提出用药要“知开阖”,也是极其科学的。 举例来说,胃下垂中医认为中气不足,因此,治法当以补中益气。但这种病人往往不能多进饮食,食则脘腹胀满难忍,下垂重者,少腹膨大,气水内停,按之漉漉作响,叩之咚咚有声,形体日瘦,大便难下,所以在治疗中必须采用升降结合之法。 若一意补中升阳,常使胃气壅滞,病情加重。 我对此病治疗,常根据下垂不同程度和症情轻重,在补中益气汤中加通降之品,药如枳壳、槟椰等,胀甚者再加消导理气之鸡内金、香橼皮等药。其效果要比单纯用补中益气为好。 升降结合以治下垂,是根据前人“胃主通降,以通为补”之说而来,从这一方药组成来分析,实含有“开阖”之意。 3、不知缓急 在复杂的证候中,存在着本末主次、轻重缓急的症状,当注意区分。 例如:阴虚发热的病人忽然喉头肿痛,水浆难下。这时,慢性的阴虚发热是本,喉头肿痛是标。 此时若喉头肿痛严重有窒息之危,故成为病变的主要矛盾,就应该首先治疗喉病,这是“急则治标”。如果喉部肿痛已除,而阴虚发热未除,就应治疗阴虚,即“缓则治本”。 若不知缓急,不分先后,不抓住主要矛盾,是不会有好的疗效的。不问病情轻重,重虚轻补,轻虚重补,同样也不会有好的疗效。 病重轻补,药力不足,达不到扶正祛邪的目的;病轻补重,补之太过,病人不能耐受,亦会发生其他的变证。 所以运用补法时,一定要认真地分清主次、本末、轻重、缓急。 一般而言,对正气虚的危重病人,如心衰厥脱病人,脉微欲绝,大汗淋漓,应着重峻补,急用四逆汤合生脉散以益气回阳救脱; 对元气虽虚,但病邪未尽,不任重补的病者或病后体质较虚的患者,应以缓补,如温热病后期,低烧不退,津气已伤,余热未彻,当用竹叶石膏汤以清热养胃、生津止渴; 若病后体质较虚,而见心脾两虚者,当用归脾汤以补脾养心;对体质素虚,大寒大热之象不明显的,则可服丸药以平补,或用谷果畜菜等营养品进行食补。 4、不辨脏腑 主要表现是运用补药缺乏针对性,既不详问病之发生在何脏何腑,也不细究药的归经,这样盲目用补,目的性不强,其结果必然不好。 根据我个人的体会,临床诊治病人要做到这样两点: 一是掌握患者的病变发于何脏何腑,是怎样形成的,用什么方法去治疗,象《难经》上讲的“损其肺者,益其气:损其心者,调其营卫;损其脾者,调其饮食,适其寒温;损其肝者,缓其中;损其肾者,益其精”。 二是要掌握中药的归经,要熟知某种药物对某脏某腑的病变有主要的治疗作用。药物归经不同,治疗作用也不一样,例如同是补药,有的补肾,有的则补脾;同为清火药,有的能清肝火,有的则能清胃火,有的则清三焦火。 所以临床运用补法补药,首先必须区别病变发生于何脏何腑何经何络,然后再按照药物的归经,选用相应的补药进行治疗,才能收到良好的效果。 现在,临床上不少医者为了迎合病者的主观愿望,喜欢运用补法,不知是否都是当补而补的?有没有补之不当或误用的情况?为了引起大家的注意,特撰写此文,不妥之处,请同志们指正。 —版权声明—
|